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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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辦公桌上的時鐘指向七點,段然丟開手上的資料,摘下眼鏡,揉了揉太陽穴。

疲憊席卷而來,環顧四周,同事都已經走光。

等到華燈初上,灰色的玻璃幕墻外,這個城市的璀璨和寂寞一覽無遺,他站在落地窗前,神情淡漠,目光漸漸失焦,抱著手臂,想起很久前接到的電話。

那人的聲音,相較從前多了些滄桑。

她說,你放了她吧,放過我們一家。

他笑了。

他說伯母我懂了,你放心。

已經有兩年,或是更久?他們沒再見面。

兩年又兩年,重逢又分別。

兩年間,他常被易桓嘲笑。

“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,這兩年過得跟苦行僧似的。”

易桓有時與他一同出入一些聲色場所,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,臉色比茅廁還臭,對於接近的異性,大概一個“滾”字都算客氣了。

以前他對環繞在身邊的鶯鶯燕燕雖然也態度冷漠,但也不至於現在這樣。

易桓自然以為他是怕了。

想當初,易桓受陳煜菲之托,將她帶進了段然的比賽項目組,本以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,他以為自然是做了一樁好事。

沒想到隔天就被段然一頓臭罵,罵他多管閑事,自作主張。

易桓後來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,自覺得欠了杜青曉一份人情,才有了後來論壇上的幫忙。

然而沒過多久,他和段然雙雙完成實習回到C市時,卻在KTV裏看見那一番場景。

易桓自是不知道這其中覆雜的內情,他只覺得,他這哥們兒好不容易鐵樹開花,還被人半道截了胡,這才視女人如蛇蠍。

彼時段然輕挑起眉頭,面帶著三分寒意:“你又怎麽知道是我怕了?”

他為什麽要害怕?若真的有人入了眼,鐵了心,誓把千年寒冰都融個幹凈,他必定高舉雙手,宣告一聲:歡迎光臨,姿態完美如同投降。

這個世界有什麽大不了?他和誰在一起有什麽大不了?百年之後,難道還能有不一樣的歸宿?

他時常去看徐老師,老師躺在搖椅上,問起她的下落。

他啞口無言。

裝作不知地問:怎麽她沒來看您?

老師就笑著端起茶盅,說起,她啊,一向最不善這些人情往來,想必把我忘了。

他笑說,怎麽會。

白駒過隙,他還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,她紮著一頭馬尾,安安靜靜地坐在畫板前發呆,一聽到自己的腳步聲,便像驚弓之鳥一樣從凳子上直起身,警覺地望著他。

她有一雙教人過目難忘的眼睛。

幽深中藏著悲慟,然而凝視著別人的時候,卻又眸若清泉。

這樣的目光,他似乎在哪裏見過。

她站在畫架前,一身清寒,警惕萬分地望著他,那個模樣,不知為何記得那樣清楚,片刻不曾忘記。

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,原來從一開始,他就已經比別人多註意她一些。

註意到她被徐老表揚之後,飛速變紅了的臉頰。

註意到她對身邊人的警覺和隔離。

註意到她淡得幾乎出奇的筆觸。

那天,他提前完成了素描,被徐老師指派下來給她改畫。他略略地看了一眼她的畫,心中已很滿意,揀起一只6B下筆,第一筆就斷了筆尖,那一筆在畫面上留下一個難看的印跡,他皺起眉頭,從她的筆盒裏挑挑揀揀,竟找不到一只能用的筆。

他看見她略顯委屈的神色,不知怎麽心中竟然沒有惱怒,還不辭辛苦地耐心削起筆來。

漸漸,他已經習慣每天下樓幫她改畫。

不過半個月,她的素描進步飛速,他雖然嘴上閉口不提,心裏卻有一絲驕傲,好像竟真的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學生。

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,他那時大概是把她當做了自己小輩一般的存在。

他發現,她開始對身邊人卸下心防,打成一片。

有時見她站在猴子和圓子一行人中間,眉目間都是春光,他很困惑。

因為她從來只恭敬地叫自己:師兄。

段然覺得,他那時候對這兩個字,是有些討厭的。

聽著不順耳,大概是這樣。

於是他連名帶姓地叫她,鏗鏘有力,字字清晰。

有一日冬天夜裏,他記得猴子來囑咐他送她回家。

一路上,她吞吞吐吐了半天,只問他:有沒有準備什麽禮物送給徐老。

他搖頭。

她呢喃說,她也覺得他不像是會準備禮物的人。

那麽他像是怎樣的人?

他在心裏反問。

他想難怪她只叫她:師兄。

師兄。

淡漠又疏離。

病愈之後,林家人托林伯父來和外公說過幾次兩家的親事。

外公一向厭惡林家人的惺惺作態,礙於面子,只好敷衍說讓小輩自己決定。

他記得這門親事是媽媽還在世的時候定的,小時候兩家人做過鄰居,幾乎從兒時開始,林葵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面,形影不離,在大人眼中,以為這便是青梅竹馬了。

他搬到市區的公寓單獨生活的那年,林葵也十分自然地搬到了他公寓的樓下。

他有些無可無不可地被動接受著這段關系,林葵提出暑假一起去畫室,他就答應了。

那個暑假,畫室異常的混亂。

一批又一批的興趣班來來去去,他們也被趕到樓下的畫室。

杜青曉就這樣毫無懸念地被老師提溜進了藝術生的班。

陳老師幾乎天天要拿起她的畫讚許一番。

那時候他心想,這起碼有他一半的功勞吧,雖然她天資也高。

也是那個時候起,大概也有他不再給她改畫的原因,她和圓子猴子的關系越來越近,卻漸漸和他疏遠。

秋天的那次寫生,他答應了帶林葵同去。

爬山的時候,看見她和圓子猴子笑作一團地走在最前面,他突然有點後悔。

那種胸腔中煩悶的感覺,讓他不舒服地皺著眉頭,林葵關心地湊上來握住他的手,問他怎麽了。

他展開眉頭,胡謅了個理由敷衍過去。

晚上,林葵不肯坐在篝火前,拉著他去散步。

夜色無垠,月光皎潔。

林葵笑著靠近他,在唇上落下一吻。

他先是震驚。

這種身體的接觸,感覺那麽陌生。

隨之而來的,卻不是興奮,而是一股排斥。

直到在餘光中,看見樹叢後那道熟悉的影子。

他怔住了。

林葵不明所以地擡頭看他。

他眨眨眼,樹叢後的影子已經不見了。

她朝著他的視線看過去,不見任何異常,轉過頭,聲音中帶著委屈地問:怎麽了麽?

段然搖頭,胸腔中重新燃起一股煩悶。

自那之後,外公再提起自己與林葵的親事,卻被他拒絕了。

疏遠林葵,好像是早已預料到的事。

世上本就沒有不散的筵席,林葵哭著打來時,他也是如是說。

林葵不解,聲音中帶著哭腔,你以前從不拒絕我,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,現在怎麽就這樣?

他蹙眉,以前是以前,現在是現在,聲音中多了寒意。

林葵死纏爛打,不肯放棄地問:是不是因為那個畫畫很好的小女生?

段然一怔,沒猶豫地掛了電話。

他在電話裏說以前是以前,現在是現在,可現在究竟什麽不一樣了?他又說不上來。

高考前夕,畫室裏兵荒馬亂,外公說不如少去畫室,反正他也是不參加藝考的。

他電話裏答應了,卻沒履行,每天仍舊在畫室裏殺時間。

有時候她代替徐老來收畫,淡笑著走到段然跟前。

“師兄,交畫了。”

他把畫交到她手上,她低著頭整理,他低著頭看她的發心。

柔軟的摸上去十分舒服的樣子。

光是看著已心滿意足。

離別那天,一行人在英臺家齊聚。

那樣熱鬧的場景,連她都要了一杯酒來喝。

猴子他們,口無遮攔地講著笑話,隔著一張巨大的圓桌,他卻見她傻傻地笑著。

於是,忍不住開口提醒。

她將目光投來,如同一汪清泉,似乎還有那麽一點埋怨。

段然笑了,竟不知道,她是在享受這樣的肆無忌憚的。

順利地考入大學之後,他也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和她的所有聯絡。

那時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。

他的病毫無痕跡地痊愈了。

有時候身邊會有一些女孩子出現,他早已不再懵懂了。

這些女孩兒裏,矯揉造作有之,清新脫俗有之,濃妝艷抹有之,妙舞清歌有之,他卻一個也記不住。

有時有人來搭訕,或是故意在他面前搔首弄姿,他腦海裏卻想起記憶中的那個人,紮著馬尾,被自己驚得從凳子上站起來的模樣。

大概是她太不一樣了。

兩年間,有人一本正經喊他段然,有人親切喚他阿然,有人叫他Dino,有人給他各種昵稱。

再沒有人,淡笑端正地站在那裏,用低柔軟糯的聲音,喚他:師兄。

師兄。

原來這兩個字竟是這樣好聽的。

直到兩年後,他站在初秋的薄霧中,看著視線中的女生紮著一頭馬尾,面容沈靜,步步生蓮。

他想,命運待他果然不薄。

於是他叫出她的名字,抑揚頓挫,字字清晰。

她轉過頭,視線終於落在他身上,依舊眸若清泉。

他站在那裏,看著她淡笑著朝自己走來。

她說:師兄,好巧。

是啊,好巧。

那一聲師兄,如溫泉流淌在他心上,溫柔,熨帖,一生難忘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終於寫到了段先生的內心獨白 撒花!O(∩_∩)O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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